第三章 风雨欲来
言氏感觉自己很委屈。
同时也感觉自己很蠢。
那天晚上他在暗处所观察到的皇帝看待金发人偶的那副专情姿态，发现她并不是自己所念那人之后崩溃的神情，以及他所自述的瑞森长女，言氏忍着痛，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皇帝和那个人偶的生前，居然是情侣关系？！谁能想到这个！
他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所以先是花了几秒钟动脑理解了一下现状，这才明白自己是被从后脑勺狠狠拍了一巴掌之后又被用力按到桌面，和木桌亲密接触了一下，之后被提起来在空中整整转了一圈后又被抓住领子，最后带到了对方面前。
这很疼。
“卧槽我就随便问问，你这么大火气是想干啥？”言氏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善人，他和弥修一路走来，不知道踏着多少人的鲜血，要不是因为对面这个便秘脸是漆泽皇帝，他现在就想一手术刀割开他的喉管。
从这一刻开始言氏在心里正式将自己对皇帝的称呼从“阴沉脸”改为“便秘脸”。
皇帝这时似乎也看清了现状，连忙松开手，言氏猛地坠下去，还好双手及时撑在了木桌上，他晃晃脑袋，想让脑子更清醒一点。
“抱歉，我的错……”这个平日里总是阴沉着脸的家伙居然在这时露出一副类似于手足无措的表情，“真的抱歉，但这似乎已经变成本能了……”
言氏斜眼看他，能把这种行为变成本能，你是多不希望别人打听安娜的消息？
“但我真的不希望有人打探她的消息，因为哪怕只是回忆起她的音容笑貌我都会感觉心痛。”西泽摇摇头，表示无奈。
言氏差点骂出声来，因为西泽是心痛，他却是全身都痛的要命。
但他毕竟不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了，在此之前言氏甚至遇到过更加极端的家伙，那个狠人连自己妻子名字里开头的那个字母都不允许别人提起，他妻子叫艾琳irain，结果别人连带“i”发音的字词都不能说。
而且这也不是他第一次挨打了，虽然在有了东方使者这层身份之后他就再也没挨打过。但他还是有点生气……说起来，仔细想想自己对这个便秘脸皇帝也不是很了解，安娜是复活者的事不能告诉任何人，即使是西泽，这个安娜曾经的恋人也不能说，这种情况下如果坚持询问安娜的人生未免也太可疑，所以就此止步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心情变差了，言氏暗暗下定决心，回去之后一定要好好找弥修撒娇。
“算了，”言氏咳嗽两声，摸摸自己脸上肿起来的地方，做手势表示理解，“那就当我没来过。”
他转身准备离开，这时背后传来皇帝的声音——“你，打听她的消息做什么？”
“没什么，”言氏很随意地编了个谎话，“有人说人偶莎尔很像那个安娜，我就问问。”
他出门之后就熟门熟路地向着出口走去，全然没有理会就站在门边，看着他脸上的惨状目瞪口呆的希莱恩。
西泽叹着气，不紧不慢地整理桌上被打乱的文件，这时希莱恩推开门一下子冲到他的面前，神色惶恐又掩不住大仇得报的喜悦。
“皇帝陛下！您把那个傻……那个东方使者打了一顿？”希莱恩好不容易地强行把已经出口一半的傻子改成了东方使者，虽然他很想叫好，但事实上这个男人真的不能打啊，再怎么无赖再怎么傻，他也是来自东方的使者啊！
“嗯，打了一顿。”皇帝心不在焉地回复说，他在想原来不止自己一个人感觉她长得像安娜，这说明不是他睹物思人也不是心理作用，而是真的像。
那么问这问题的人会是谁？
难道是维尔逊的人？
想到这里他忽然站起身，吓了希莱恩一跳。
西泽放下手里的东西，缓步走到希莱恩身边，按住他的肩膀说：“希莱恩，跟我走一趟……”
“去，去哪里？”希莱恩结巴了一下。
“瑞森家的墓地。”
他说：
“我要看望一下文克威尔和【血枯燥井】。”
————
“我回来了。”
言氏阴着脸回到房间，看到岚菲和女人正围着安娜仔细打量。
“这头发的金色真好看啊。”
“嗯，是我自己调的染料。”
“你需要吃东西吗？”
“不需要，人偶的能源很特殊，当然我是最特殊的。”
“为什么你身为人偶身材还这么好啊？”
“因为我生前的身材就很好……”这话虽然古怪但三人都能接受。
弥修坐在一边，冷眼看着她们。
看到言氏回来，弥修抬起头，忽然那双热忱的眼睛被杀气所充斥：“言…谁打了你。”
不是疑问句，只是单纯的索求答案。
其他三女闻言也看了过来，各自精致的脸上也都有了不同程度的惊愕。
“没事，弥修，”言氏挠挠头，“算是一个意外吧……”他忽然看到少女食指上所缠绕的白色绷带，弥修意识到他的目光在向着哪里之后连忙把手放回背后。
言氏抓起她的手腕，微微用力，弥修抿着嘴，没有用力反抗，就这样直接被他抓起手腕，打量了手指。
“为什么不对我说呢……”言氏叹了口气，“是昨天弄伤的吧？”
弥修轻轻点了点头，抿紧嘴唇。
“对不起，”言氏把她搂到怀里，轻轻抚摸她灰色的长发，弥修惊疑，但又不想反抗，“我居然没有注意到，是我的错，一定很疼吧。”
弥修心里顿时被一阵甜蜜填满，她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像只猫一样，专心享受言氏的爱抚，完全没有理会身后三女的目光。
“言氏先生和弥修小姐是情人吗？”安娜小声地问。
“不……但也差不多。”女人喃喃，她的眼里好像满是回忆，但回忆的对象却明显不是言氏。
岚菲笑着，嘴角却悄悄露出一抹不合年龄的苦涩。
“笨蛋，”弥修主动蹭蹭他的胸口，已经完全忘了言氏脸上的伤，“哪里是你的错，是我不小心……”
言氏摇了摇头，松开了手，弥修抬起头，和他对视。二人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场风暴，一场八年前便永远印刻在二人记忆里的风暴。那风暴中混杂着如恶魔般轰鸣的奈落之火，无数人影以及濒死的哀嚎。
要找到那真相，所以他们来了。
弥修也悄悄松开了手。
二人又一次在某件不为人知的事情上达成了令人不解的共识。
“一定要成功。”
————
“我估计这里应该很久没人来过了，”西泽踏着满地的枯叶，“真乱。”
“事实上，瑞森家那个新任族长在三天前刚刚来过，带了一大群人，自称是来缅怀自己的父亲，”希莱恩挠挠头。
“我怎么不知道？”
“您……在忙着舞会啊，”希莱恩不好意思直接说你在那时候正忙着跟那个东方使者商量怎么偷懒呢，“但是那天我来了，满地的枯叶被那族长请来的几十人扫了个干净，你是不知道，那叶子居然多得能装三辆运输马车。”
西泽挠挠头，也有点不好意思，自己老丈人被人祭拜时自己却在那边构思怎么吃喝玩乐，这种女婿怎么想都得被人诟病啊。越想下去他的脸越红，最终像是被折磨得受不了一样，他苦恼地说：“那……行吧，我以后也得抽空多来。”
他俩一起走在小路上。
这里是所属于瑞森家的公墓，差不多和普通墓园一样大，所有瑞森族人都葬在这里，自从六年前参加了安娜的葬礼之后西泽就再也很少来过这，因为这毕竟算是他的伤心地。
白石小路两旁都是形状各异的墓碑，上面刻着不一样的字。
二人走了很久，一路上也没有其他人，冷清得让人感到不安。
终于，西泽在一棵老死的枯树下停了下来。
“岳父……好久不见。”他蹲下身，在那块沉默的长方形石碑前长久地凝视，如果没有那场神迹的话，他现在应该是带着安娜和孩子来见文克威尔吧，甚至是活着的文克威尔。
“抱歉啊，瑞森卿，刚刚只是开个玩笑罢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听到面前这块墓碑发出轻轻的笑声。
西泽也咧嘴笑了。
他站起身，终于将跪在地上的左腿抽起来，希莱恩沉默着递来一块白布。
“不，不用擦了。”西泽说，“擦不掉的。”
他的左腿以下，被浓稠的鲜血包裹完全，那血液仿佛有灵性的生物一般，将他身体表面覆盖得一丝不透，西泽低头看去，还好血浆继续没有向上蔓延的趋势，不然就要被恶心坏了。
“【血枯燥井】，”他呢喃。
二人看向文克威尔的墓碑正前方，一块薄薄的白色石板中央，一把生锈的铁剑穿过石板，插在上面，从石板与铁剑的缝隙间，那仿佛活物的血浆，便源源不断地涌上来。
这便是塞万传说之一的【血枯燥井】，满溢的井中，鲜活的血液永远不会干枯。从来没有人想去打开那块白石板，所以那白石板下面到底有什么也就成了一个谜。
它这段时间所积攒的溢出表面的血浆已经完全依附在了西泽的裤子上，接下来它的任务便是要继续一点点一点点地溢出了，从那把铁剑与白石板细小的缝隙里。
从西泽十四岁刚到王都时，这个地方就存在着，那时候的【血枯燥井】一直被白石板封印着，没人知晓，直到他十六岁时那个神经病亲爹一剑把石板劈开了个口子……而且还拔不出来了。
“每次来看这东西都会让人感觉身心愉快，”西泽挠挠头，“真不知道为什么，这东西老是能让我冷静下来。”
“那，大概是因为陛下您总是在尝试打破议会对您的消息封锁，而他们唯一不能对您掩盖的，就是这里吧。”希莱恩沉声地说。
“大概吧，”西泽仰起头来，看着阴霾的天空说，“议会一直以来不止是在对我进行消息封锁，也对我很不待见，或者说他们对我这个新任皇帝很不待见，但是……”他的语气变得古怪起来，“在前天晚上，我去议会立出【停止追捕腥红圣女】的议案时，居然有三十来个长老都选择了同意，也就是说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有十来个长老改变了想法，还对我投来跟讨好一样的目光。”
“陛下要开始掌控议会的第一步了吗？”希莱恩问。
“掌控，议会？开什么玩笑。”西泽呢喃，和希莱恩一起沉思了很久。
久到凉风四起，死树摇曳如花。
他没有说话，转身离去了。
他没有去祭拜文克威尔坟墓的不远处，另一块精致的坟墓。
因为西泽相信，那个女孩，一定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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